寻访滇西藏区马文化传承者

有的人为到藏区求得心灵慰籍，放下了原来的工作；有的人则是从藏区归来之后，大彻大悟地辞了职。一开始，我们深入藏区的目的，不过是发掘一些期望中有关当地马文化的只言片语。然而，当这次拜访结束之后，精神上的灌顶与洗礼，才是此行的最大收获。

跨过群山，来到香格里拉境内，最先“接待”大家的是采访组成员出现的些许高原反应。这既标识了大伙不属于这里的宾客身份，冥冥之中，似乎也在暗示着，要对这个万物有灵的地方怀揣一份敬畏之心。当我们终于到达采访目的地呀啦嗦民族马术风情园，以及和它毗邻的民间马文化非遗博物馆，方才注意到，敬畏，是寻访这里必要的心理准备。

这座园区名声在外的特色项目，是当地马术队的表演。它是藏式传统马术继承和发扬的活体瑰宝。由他们献上的马背射箭、马背藏身、马背悬体、马背倒立等藏族传统马背技艺，有的需要让骑手在飞奔的马上，从马鞍径直站立起来；有的要靠单腿踏镫，全身紧缩隐蔽于马腹一侧来完成；还有的，则是骑手等马匹迎面奔来之时，刹那间抓住马鬃一跃骑上。所有这些，都是藏族先民在高原几千年的生产生活，以及战争贸易等活动中，流传若干代人的民俗活化石。动作内容对骑手的反应、协调、力量和呼吸节奏等身心素质要求很高。用一位专业马术教练的话来形容，“绝对是让马术人看了会感动到落泪的高难度技术”。

园区本属于一生热爱马、醉心马文化、在云南马术界颇有影响力，并且在当地德高望重的藏人崔建国（鲁茸七林）。然而，他本人已于几年前与世长辞。赶来热情迎接我们的是他的遗孀，近年来含辛茹苦撑起眼前这一切的女主人吾姆。我们的寻访内容，难免要直接涉及到她丈夫离世的不幸。但当她带我们参观博物馆，娓娓道来与这有关的一切时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情感，仿佛爱人还在身边。

整间博物馆面积虽然不大，但装饰布置得相当讲究，给人一种肃穆的氛围。一进门，访客最先看到的是藏人津津乐道的马文化代表元素：一尊飞马献哈达的雕塑；天花板巨大的帷布上，装饰着寓意吉祥的宝瓶图案。展品分区错落有致。火塘是藏族人家庭生活的象征，摆放在周围的水缸、农具、山羊皮粮袋、铜镶包木碗等藏品，无声讲述着藏人日常的点点滴滴。

而作为核心的马具收藏，无疑是作为镇馆之宝一般的存在。三套马鞍分别采用镂空鎏金、景泰蓝镶鲨鱼皮和牡丹连枝龙纹的工艺制作。雕琢出来的云簇图案之中，狮子和蛟龙的形象时隐时现，有的攀附在鞍具四周，有的盘踞在物品中央。其复杂精美的程度，令人不禁赞叹称奇。马镫、马鞭、马辔头、马后鞦上不一而足地嵌着银饰、牛角、兽骨。

每件藏品上都包裹着一层自然氧化作用形成的年代感。至于那些密教法器，活佛加持过的毡毯、马垫，更是庄严得令人不敢多谈。“这些都是他见了就挪不开眼的东西”，吾姆说，“东西的主人有时候出高价也不肯卖，他就总缠着人家唠叨这事。磨得时间久了，对方基本上会慢慢同意。”

馆内的藏品各有特色，价值高低不一。但说到其中最具神秘色彩，最富有超自然力量的，莫过于一只实在不怎么起眼的铜铃。“那是我老公生前最喜欢的东西。每次在外面摇起这个铃铛，声音又脆又响，方圆几里的山谷中都听得见回音。也就是在他离开以后没多久，那只铃铛就不小心给摔裂了，声音再不像以前了。还有就是他最爱的那匹马‘康巴’，也是他走后那阵，干什么都像丢了魂似的。我想，也许就是我老公把他最爱的两样东西带走了。”

多年来，为传播马文化，推广藏族传统马术，鲁茸七林和他的呀啦嗦民间走马俱乐部，行走于全国各地的马文化交流活动与赛事中，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。展馆的一角，摆满了他多年以来获取的各种荣誉奖项。吾姆告诉我们，正是鲁茸七林对马文化的如醉如痴，才让他在弥留之际显得分外愁苦。“他临走那几天说话都比较困难了，就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。相守这么多年，我很快明白他这是心里还有事情没放下，着急，又来不及说完。我就安慰他，说马场和博物馆的事，我会竭尽所能。作为一个女人，如果我实在坚持不下去，请你真的不要怪我。”在场的我们，无不为吾姆姐的辛酸经历感到唏嘘。

“香格里拉这边的旅游行业，本来就不是很景气。疫情以来，今年就基本上没什么收入了。收购文物的费用加上维持马场的开支，算下来经常是在赔钱做。我在这儿搞个饭店之类其他的生意，不敢说发家致富，至少每年是稳赚的。可我还是不会放弃，我要对得起我老公的心血。我不在了还有我的孩子们替我，他们老了之后还有他们的孩子接上。”尽管土生土长的藏人吾姆可能不习惯用“愚公移山”这样的汉地词汇来表达自己，但她朴实的语言却流露出了格外真挚的情感。

很少有人知道，依照藏族习俗，女人接触马匹本就是莫大的禁忌。入不敷出的经济环境，未必明朗的旅游消费前景，加上自己年迈的身体以及坎坷的情感遭遇，任其一点都有可能停滞甚至湮没往日的努力。可以说，为了传承藏地马文化，吾姆独自肩负着维持事业不致倾覆的一座座巨石。有些神话故事里，在这种旷野之地默默承受各种艰难险阻的角色，往往是被众神之王罚做苦役的精灵。但与吾姆有关的故事，恰恰相反：她所有辛劳背后的那种对民族身份的认同，对丈夫夙愿的牵挂，还有身为一个爱马人的执着信念，终究会感动上苍，蒙神庇佑。